潮声丨在千年药都，寻一剂“跨界良方”

潮新闻客户端 执笔 李灿

樟树道地药材之一——枳壳。记者 李灿 摄

暮色初临，江西樟树市三皇里旅游休闲街区，青砖灰瓦间悬起盏盏素雅灯笼。铡刀起落，老药工一声“白芍飞上天”，引得游客不自觉纷纷伸手。一时间，如雪纷飞、薄如蝉翼的白芍饮片，在眼前，也在指尖。

炮制工艺展演、香疗产品体验、药膳食疗品鉴、惠民中医义诊、文创科技互动......不久前，素有“中国药都”之称、有着1800多年药业历史的樟树，首创“岐黄夜韵，樟帮药香”中医药文化夜市活动，设置150多个各具特色的展位，全方位打造了一场沉浸式的“中医药嘉年华”。短短两晚就吸引近省内外10万人次涌入，消费额超200万元。

不只在樟树。近几年来，全国各地的各种热闹展会上，中医药摊位总是能轻松吸引眼球——

杭州亚运会，主媒体中心中医药文化体验馆变身“网红推拿诊室”；河北安国药交会药膳大赛，大家争相品尝现熬的黄芪鸡汤；吉林长春健博会，人参皂DIY区动不动排起长龙……

有人看热闹：开玩笑说，中国人一旦“血脉觉醒”，就自然会被中医药的魅力吸引。

当然，更多的人还想摸门道：在当下越来越多希望“重视、完善、发展中医药”的呼声中，中医药本身，该如何走进大众的生活、焕发全新光彩，进而创造更实用、更可靠的价值？

在寻找这个答案的路上，我们“跨越”千年回到药都，找到了一剂主打“跨界”的发展良方。

从“隔壁”网红饮料找灵感

道地药材也有百变可能性

樟树不大，作为江西省宜春市的代管县级市，常住人口不到五十万。相比之下，药材种植面积显得十分“奢侈”——以黄栀子、车前子、吴萸子、枳壳、樟头红陈皮、九牛草等......800多个品种超50万亩的总面积，算下来人均1亩还有余。

在外界看来，这个数字挺能彰显樟树作为中国药都的“牌面”。正如那句流传了1800多年的俗语——“药不到樟树不齐”——就是对樟树药材“广且全”最好的认可。

然而对于樟树本地人、药材商皮清勇来说，家乡的这道“药都”光环，给自己带来实实在在福利的同时，也附加了挑战和压力。

皮清勇所在的公司，主要经营品类是枳壳。这是一味历史悠久的中药材，具有调节胃肠功能、保护心血管等作用，主要分布在江西、四川、湖南、湖北、贵州、浙江等地。其中，属樟树的枳壳种植面积最大，也是这里最重要的道地药材之一。

“‘道地’二字很关键。”皮清勇告诉记者，中医用药历来十分重视药材产地，非常讲究“一方水土养一方药”。在市场上，卖家最常被问的，不是价格多少、疗效怎么样，而是一句简单直接的：“你这药是哪里的？”只要说出产地，对方心里就有数了，很多时候，这比任何介绍都管用。

对于自家的药材，皮清勇当然很有信心。他说，不少买家可能只是因为公司或研发部门要用到这个原料才来购买，其实未必需要对药用原理有深入了解。但皮清勇很清楚，以樟树枳壳为例，赣江流域的湿润气候、閤（gé）皂山下的红壤酸碱度，都恰好满足了枳壳对生长条件的严苛要求。

“我们会对成分进行检测，指标过高或过低都不行。”皮清勇难掩骄傲地告诉记者，樟树枳壳凭借“中国药都”的道地标签，每公斤收购价可以较非道地产区高上不少。

按理说，这已经是差异化竞争优势了。可最近几年，皮清勇等樟树本地药商们，越来越不满足于此。

“枳壳的价值，还有非常大的发挥空间，如果未来不充分挖掘，也许有一天我们就担不起这‘中国药都’的响亮名号了。”皮清勇边说边从盘子里捡起一粒枳壳的幼果“枳实”，递给记者。

真伪药材识别手册。记者 李灿 摄。

仔细观察，这是一个直径3-5cm的小半球形，外果皮呈棕褐色或褐色，表面还有颗粒状突起。

如果没有业内人士的专业讲解，几乎很难想到，这味药材其实和浙江近年来风靡餐桌的网红饮料“宋柚汁”，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。

“宋柚汁”的原料常山胡柚、香柚，和枳壳同属于芸香科植物。最主要的区别在于，常山胡柚和香柚是柑橘属的食用水果，而枳壳是枳属的药用植物，这就导致双方在溢价方面呈现了显著的差异。

“这一点，真的要向浙江学习！”皮清勇说，早在上世纪，衢州通过培育健壮枳壳苗、嫁接繁育胡柚时，就已经提前考虑到，枳壳作为药材，市场只会日渐饱和、利润空间就不得不继续压缩；于是干脆另辟蹊径，锚定食用方向，一步步将其发展为果汁、饼干、果酱等深加工产品的重要原料。

皮清勇坦言，随着中医药行业交流的日益频繁，“隔壁”浙江人先试先行的商业头脑，给了樟树药材从业者不小的启发；最近几年，他们也通过更新设备、引入全新生产线等方式，实现规模化、规范化种植，在解放种植户生产力、精准把控药材质量的同时，开始探索枳壳衍生品的各种可能性——

枳壳花朵一脱落，就采集、风干、提取，制成具有提神醒脑功效的纯天然精油；每年冬春两季，修剪下叶片，经过清洗、发酵，制成风味独特爽口的枳壳绿茶；枳实也是“百变”，还可用于提取原液，炼成具备抑菌杀毒功能的保健饮品......

在今年的中医药文化夜市活动中，类似的中医药与现代科技跨界融合实践，也得到了展示机会：古香今韵香疗产品、本草天工保健胶囊、青钱柳桑叶茶等等，这些源于道地药材的百变作品，就像打开了一扇崭新的大门，诉说着药都的无限可能。

像开药方一样“开”食谱

年轻人也爱吃的美味药膳

两年前，决定选择药膳作为下一个创业方向时，“熹园草堂”老板陈辉充满信心。

产品方面不用愁——作为土生土长的樟树人，亲戚朋友中有不少都做着药材生意，确保新鲜靠谱；经营管理也不担心——这些年自己走南闯北，把在各个行业积累的工作经验拿回小县城运用，应该绰绰有余。

但真正付诸实践之际，陈辉才意识到，做一道受欢迎的好药膳，远不止“把药搁进菜里”这么简单。

药膳在当地，其实并非稀罕物。樟树源远流长的药业历史，不仅孕育了閤皂山、三皇宫等药业胜迹，也留下了诸多宝贵的文化遗产，药膳就是代表之一。2010年，“樟树药都药膳制作工艺”还被列入江西省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。

中国药都中医药博物馆中展示的全国道地药材。记者 李灿 摄。

在樟树，许多老百姓都精通一些药食相配的知识，例如用川贝母加冰糖炖雪梨治咳嗽气喘；用凉拌枳实清热解毒、止咳化痰等等。

不仅如此，配方严格、制作细致、味感高雅也是传统樟树药膳的显著特点，例如黄党山巧遇荷仙菇（黄芪、党参、淮山与排骨、香菇制成形似一盘荷花）、八宝养生鱼（整条鲤鱼出骨，将枸杞、苡仁、红枣等调和灌入鱼腹内蒸制而成），在菜品之外，还巧妙地将历史、艺术、文化等元素也融合了进去。

但即便如此，陈辉却还是始终隐隐约约觉得，这些并不是自己当下最想要的。

直到有一次，他和几位外地游客聊天，才注意到，原来在很多并不了解中医药的年轻人看来，“药膳”似乎总是自带“距离感”，如果不是家里长辈“逼”着吃，几乎没多少同龄人愿意主动尝试。

“说白了，一是药味太重、不够好吃，二是用料太猛、价格过高。”从那天起，陈辉和团队有了确切的目标——做出既养生又美味还平价的“新药膳”，让药膳摆脱“老派”的刻板印象，成为兼具健康与时尚的饮食新选择。

陈辉主打“两条腿走路”。一方面，他派出烹饪团队去外地进修，学习创新菜式；另一方面，他找到樟树当地的老中医，请他们像开药方一样，根据自己的诉求，为每道药膳开出一张全新的食谱。

在一道名为“神仙川贝老鸭汤”的菜谱里，记者还注意到一个有意思的细节——所需食材里有一项是“天目山笋”。

“天目山笋一定要用浙江产的，炖出来的口感才会最完美。”陈辉告诉记者，既然是用开药方的思路研究药膳，就必须也遵从“道地”性，“你可以想象，‘天目山笋’是作为一味药材、而非食材添加进来的。”

为了追求口感和控制成本，每一道菜原材料的分量，也都经过了中医们的精心调整。

药膳名片。记者 李灿 摄。

在制作冰镇小龙虾时，陈辉就特地选用了适量的新鲜天麻，保证在增加一定清肺健脾功效的同时，将口感变化控制在5%~10%左右，几乎尝不出药味；在制作草堂药膳烤鸭、茶油无骨三杯鸡、当归青椒滩羊排等江西系“硬菜”时，还会适当降低辣度，以满足更多来自全国各地游客的口味。

捞汁茴香球、石斛鲜肉包子、鸡内金清汤（江西特色小吃，类似小馄饨）......同样在今年的中医药文化夜市活动，陈辉也带着几道“轻量级”药膳去亮了相。来自游客们的好评，给了他很强的信心。

从凉菜到热炒，从主食到饮品，眼下，陈辉的餐厅已经研发出60多道新药膳，即将结束为期半年的试营业，预备正式开张。陈辉说，自己的心愿是，未来能有更多像药膳爱好者加入行业，让“药都药膳”的品牌更上一层楼。

老手艺搭配新科技

药都，一直“灵”下去

不论是天南海北的观光游客，还是慕名而来的中医药从业人员，到了樟树，往往都会去打卡两个著名地标——樟帮中医药一条街和中国药都中医药博物馆。

前者占地接近5000平米，既可以体验艾灸等中医项目，也能请老中医现场把脉问诊、开方治病；后者则是目前全国规模最大、档次最高、最具特色的中医药博物馆，近1万平方米的展陈面积、800余件中医药老物件和 2000余个中药材标本，极具科普性和观赏性。

全部走完一圈会有个深刻感受：千百年来，无论形式千变万化，疗效，才是药都的底气和核心。

事实上，“药不到樟树不齐”还有后半句——“药不过樟树不灵”。

樟树药业介绍。记者 李灿 摄。

为什么药过了樟树才灵？几乎每一位樟树的药业人都会告诉你，樟树药之所以“灵”，与千年一脉相承的炮制工艺有紧密联系。

所谓炮制，是樟树药业最具特色的传统工艺，主要能起到清除杂质、矫正气味、降低或消除毒性，以至改变药物性能的作用。

一粒纽扣大小的马钱子小心翼翼切出206片，一粒水泛丸得双手持匾不停转动近1个小时、打磨上千次......光是听到这些高难度的古法炮制标准就能明白，炮制之所以能成为樟树中药加工的“秘密武器”，离不开一代代老药工的智慧与付出。

面对经典传统工艺，守正固然重要，但结合现代科技的力量，研发出兼备功能与效率的新产品，也许才是当下樟树让药更“灵”的重要路径。

在樟树市第一家中药配方颗粒制剂研发生产企业——纳弗堂，记者看到了传承与创新的有效组合。

中药配方颗粒，可以看作中药饮片的“升级版”，采用传统“樟帮”的炮制技艺、浓缩、干燥、制粒等技术，最大效率利用中药材的有效成分。这种形式，突破了传统技法，无需煎煮，具有方便携带、易于服用、质量稳定等特点。

目前纳弗堂研发生产的中药配方颗粒备案品种多达565个，是国内配方颗粒领域的重要企业。

公司的研发人员，既有广州中医药大学等高校背景的博士团队，用现代科学解析中药奥秘；也有深谙“樟帮”炮制工艺的非遗传承人，在生产前端保障药材有效成分的利用率。“学术派+实战派”的搭配，共同为配方颗粒的研发奠定坚实基础。

公司总经理付建武还告诉记者，目前纳弗堂已办妥全部出口资质，首单海外合作已经敲定，更有多家国际客商正在洽谈中。从资质认证到订单落地，这家中国药企“走出去”的扎实步伐，是中医药文化扬帆出海的鲜活注脚。

樟树，这座被药香浸润千年的城市，如今正以自己的方式探索一个新命题：传统中药产业，如何在现代语境中续写新故事？

答案不是靠怀旧，也不是靠一次热闹的展会，而是通过一种“跨界”思维的持续实践——

道地药材不仅是药，更可以是饮品、香薰、茶，是跨入家庭日常的载体；药膳不仅是非遗文化，也可以是年轻人餐桌上的新宠；炮制技艺不仅是遗产，也可以借科技之力走进实验室，走向国际市场。

不断跨界、不停创新，“中国药都”的新传奇，在继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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