晚潮|野百合也有春天

0次浏览     发布时间:2025-05-09 16:02:00    

潮新闻客户端 金凝

三十多年前,在深圳蛇口工业五路上,有一幢独门独院的三层楼房子,门口有一扇锈迹斑斑的大铁门,大铁门左侧挂着一块牌子:“深圳蛇口广进化染有限公司”。我第一次步入这幢房子时心想:“广进”一定是广东人最喜欢听的“财源广进”的意思吧。

曾经我在这里度过了三年时光。彼时,深圳凭借低廉的劳动力成本、优厚的外资政策,以及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,吸引着大批香港纺织企业纷至沓来。那时的香港,正深陷劳动力与土地价格飞涨的困境,纺织这类低技术含量的出口加工制造业举步维艰,向内地转移成了唯一的出路,而与香港一水之隔的深圳,自然成了首站。

公司的上级公司是国企广州坚红化工厂,作为其深圳分公司,业务繁忙,生意兴隆。公司的货车每天繁忙地穿梭在蛇口、南油一带,将一桶桶、一包包化工产品、印染助剂送往各纺织印染厂,有时甚至还会送到小梅沙等偏远地区。

在40多人的小公司里,成员大致分为两拨。部分来自广州坚红化工厂,他们平时吃住在公司里,周末回广州的家。还有一部分是在深圳当地招来的,我是其中之一。

我担任客服工作,负责接通客户电话后,在垫有蓝色复写纸的一本四联单上开单,一联交给仓管分装货物,一联交给司机,一联交给财务开票,一联存底。

这份工作非常简单,也非常悠闲。在没有电话的时候,我和我的领导面对面坐着,大眼瞪小眼,无所事事,无比尴尬。

临近下班的时候,邮递员会送来一份《深圳特区报》和《深圳商报》,大家分头翻阅着报纸,交流着客户情况,这个时候是我们办公室最热闹的时候。

在这份热闹里,我看到我的领导悠闲地、自然地看着报纸,他在做股票,他每天最关心报纸上的股评。领导比我大二十多岁,上世纪六十年代毕业于广州中山大学,我看着儒雅英俊的他,常常想:那个年代的大学生多么不容易啊,现在干这个毫无技术含量的工作,浪费啊浪费!

难道这就是我的未来吗?心里不禁一阵悲哀。

我和爱人住在公司提供的几平方米的小屋里。一日三餐都由公司提供。卫生间、浴室、洗衣房则是公用的。有时,我洗完澡出来,看到好几个人的脸盆等洗漱用品放在澡堂外面排队等着。

从高中住宿开始,我快吃了八、九年的食堂了,我实在厌倦了端着大盘子,混着饭菜打饭打汤,心底无比怀念在家时拿着小碗,一家人围坐在餐桌前用餐的日子。

后来,我买了一个电饭煲,周末在公共阳台上煲汤喝。没想到公司里的一个老工人汇报给老板,说我擅自用电会有安全隐患。我老板后来告诉我,他对那个人说:“你每周可以回家一次吃家里的饭菜,小徐365天吃食堂,偶尔自己煲个汤喝也情有可原。”我听了很是感激。

偶尔我和爱人会去蛇口老街吃大排档。老街曾是蛇口最热闹的地方之一,承载着上世纪九十年代深圳的烟火气及奋斗者们的青春回忆。

大排档是蛇口老街的一大特色,几张简单的桌椅摆在路边,就能吸引一波又一波的食客。来这里的人们围坐在一起,点上一桌地道的广东美食,边大快朵颐边胡吹海侃。那些糖水铺更是让人难以忘怀,龟苓膏、双皮奶、绿豆沙等各色糖水,一碗下肚,能瞬间带来味蕾的满足。

自那以后,我爱上了广东清淡的美食、药材煲的靓汤和香甜的糖水,过年回上海,已吃不惯家乡的油爆虾了。

还记得那时蛇口开了第一家麦当劳,老板带我们一帮子人兴冲冲地去尝鲜,大家手抓着汉堡包、干巴巴的薯条,觉得难以下咽,大失所望,败兴而归。

下班后,爱人常骑着自行车载我去蛇口电影院,凭借深圳毗邻香港的特殊地理位置,我们得以看到许多在其他城市难以看到的影片,看完电影已是深夜,这个白天像烧烤一样的城市,这个时候才有一丝丝凉风。

夜晚站在蛇口海边,吹着咸湿的风。对岸的香港,灯火璀璨,如繁星坠入海面。我们常常漫步于此,望着那片闪烁的光带,想象着香港这座城市的模样。

在无数个深夜,那间狭小逼仄的5平方米小屋,总将我的迷茫与焦虑无限放大。我厌倦了日复一日的食堂饭菜,厌倦了机械重复的工作,更不知何时才能拥有属于自己的家。

在一个愁肠百结的夜晚,我打开收音机,收音机里传出一个女孩的声音,我忘了她自称阿珍还是阿美,但仍然清晰地记得她说她活得像电子厂里的零件,上班在流水线上没有思想,下班在十几个人的宿舍里没有自我……她说她最喜欢的歌曲是《野百合也有春天》,每当快坚持不下去的时候,她就反复唱这首歌,主持人鼓励她说:“每一份坚持都不会被辜负,每一个努力生活的人,都值得拥有属于自己的春天。”原来背井离乡的不止我一个人,在那个深夜,通过电波,我看到了迷茫的自己。

随即女孩唱起了这首歌:

“你可知道我爱你想你怨你念你

深情永不变

难道你不曾回头想想

昨日的誓言

就算你留恋开放在水中

娇艳的水仙

别忘了山谷里寂寞的角落里

野百合也有春天”

歌声响起的瞬间,动人的旋律、真挚的歌词,女孩忧伤中带着不甘和倔强的声音久久徘徊在我耳边,瞬间击中了我的心,让我眼眶湿润。那一刻,我仿佛看到了漫山遍野无人问津的野百合,在石缝间、在悬崖边,倔强地生长,默默积蓄力量,只为等待绽放的那一刻。

那朵山谷里寂寞的角落里的野百合,分明就是远离家乡,在异乡的风雨中艰难打拼,迷茫无助、困顿不安的自己。那一刻,我咬着自己下唇,告诉自己终会迎来属于自己的春天。

后来的每晚10点,我都准时打开收音机,调到FM97.1,聆听着《夜空不寂寞》的开场白:“人行匆匆,车流滚滚,在这座热闹而又孤独的城市,人们擦肩而过。也许是牵挂,也许是渴望,每个人都渴望结交同盟认识知音,可以率性自由地无拘无束地表达自我。我是胡晓梅,今晚夜空不寂寞……”

后来我才知道这档名为《夜空不寂寞》的节目非常有名,主持人胡晓梅也非常有名。在那个没有互联网的时代,它成为了深圳打工者之间心灵沟通的桥梁,让他们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找到了一份归属感和心灵的慰藉,成为了他们那段打工岁月里最温暖的回忆。他们之中当然包括我。

再后来,我在韩寒的一遍文章中看到他也很喜欢《野百合也有春天》这首歌,他说自己以后要有三个小孩子,分别取名为小野,小百,小合。我觉着这三个名字好好听,韩寒也果真有了一个叫小野的女儿,但我一直没有等到他的小百、小合。

从那以后,我喜欢爬到公司顶楼的露台,在露台上眺望四周,远处货轮鸣着汽笛驶向维多利亚港,那么义无反顾那么勇往直前。近处工业五路上无数骑着自行车的打工仔打工妹鱼贯而出,他们下班了,他们放飞了,他们自由了。

我也喜欢在露台上晒床单、被套,晒过的它们铺在床上,有一种阳光的味道。

《野百合也有春天》这首歌是黑暗里划过的一道亮光,直直地照进我混沌的内心。它成了我最喜欢的歌。每当我困惑迷茫时,那句“野百合也有春天”就会在耳畔响起,眼前就会出现山谷里寂寞的野百合努力绽放的样子,这份信念,支撑着我咬牙坚持,一年又一年。

三十多年后的2019年夏天,我带着21岁的儿子一人一辆共享单车骑到工业五路,告诉孩子,他的妈妈在和他差不多年龄的时候,在这里工作和生活了三年。

我们的厂房已化作美丽的创意园区,一点当年的痕迹都没有。我一时有点恍然,好像广进化染有限公司从未在这里出现过,好像自己也从未在这里出现过,所有的过去都轻轻地被一笔抹去了。一时有点失落。随即又一个声音在心底迸发:不,广进化染有限公司它存在过,它曾为蛇口的纺织行业输送了这么多原材料。我也存在过,我是当初深圳改革开放的浪潮里的南漂一族,是何其有幸。

那些和我共同聆听《夜空不寂寞》的朋友,那些曾和我在工业五路上迎面走过的朋友,那些曾和我驻足在蛇口老街的朋友,那些和我一起流连在“海上世界”船舱里的朋友,亲爱的你们还好吗?你们还在深圳吗?还是和我一样回了老家?我想念你们,我祝福你们,我想你们一定都迎来了自己的春天。

深圳的天依然火热,深圳的木棉花依然热烈,我心里的野百合,它也依然、当然地活着,它是如此顽强如此弱小如此无助,却依然在坚守之中,期待着一个又一个春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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